6000毫升的消炎药,止咳化痰药和氨基酸营养液,从早上8点开始,持续到凌晨,顺着两条输液管缓缓流向黄佳鑫的颈外静脉置管,再注入他体内。5月17日,在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26岁的武汉人黄佳鑫刚做完了一项
6000毫升的消炎药,止咳化痰药和氨基酸营养液,从早上8点开始,持续到凌晨,顺着两条输液管缓缓流向黄佳鑫的颈外静脉置管,再注入他体内。
5月17日,在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26岁的武汉人黄佳鑫刚做完了一项缩胃手术。他的胃被切掉80%,胃容量减至2500毫升(正常人的整体胃容量在1500-2000毫升)——这将减少他的进食量,更容易产生饱腹感。
两个多月前,他的体重达到530斤,威胁到生命,父母把他送进了医院。
减重手术将历时三年。一年后,黄佳鑫将进行腹腔镜下的肠绕道手术,此后还有一项去除赘皮手术,如果一切顺利,他的体重将减至200斤以内。
黄佳鑫想象过,如果不是因为肥胖,他的生活可能是另一条轨道:“最起码不会在医院,可能读了大学吧,也能找到工作。”他停顿了一下说,“可能结婚了吧。”
过去的26年里,他的体重失控了,随之失控的还有他的生活。
黄佳鑫与母亲赵发兰。 澎湃新闻记者胥辉图
失控人生
术后恢复意识后,黄佳鑫的第一反应是:“到医院了,不会死在家里。”
2017年春节,大年初七,父亲黄永乐在公司上班,母亲赵发兰因为脊椎问题住进了医院,黄佳鑫一人在家。
他钻进卫生间,在里面蹲了几分钟,等到站起来的时候,腿没劲儿,一下摔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他第一次感到绝望。
拨通父亲的电话两个小时候后,黄永乐和赵发兰相继赶回家,他们拨打了“120”和“110”,折腾了三个小时,才在他身体底下塞进一张床单,让他顺着凳子慢慢爬起来。
赵发兰给儿子做了一碗蛋炒饭后送他去了当地医院——在此之前,为了减肥,黄佳鑫已经连续11天三餐只喝酸奶。
黄佳鑫问医生能不能减肥,得到的回复是,医院没有缩胃手术,只能治他的内分泌紊乱。在医院输了7天消炎药后,他决定出院。
刚出医院门口,他就滑倒在一个斜坡上,趴在地上无法起身。最后医院找来四张床单,20多个人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将他从床单推上了担架。
回家两天后,黄佳鑫一直犯困,大多数时间昏睡在床上。正好有当地媒体报道了他在医院摔倒的事情,有几家医院联系他,黄永乐决定让儿子做缩胃手术。
今年2月16日,黄永乐从武汉花1万块钱找了辆救护车,开始从武汉到成都的长途跋涉:早上8点出发,在13个小时的行程中,黄佳鑫一直趴在担架上,滴水未进,耗尽了救护车上150升的氧气。
肥胖梦魇
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 肥胖就像他挥不去的梦魇。
1990年,黄佳鑫出生在湖北武汉,出生时体重8.6斤。小时候,他平均每顿要吃四、五碗饭,偏爱肥肉。9岁时,他的体重已经达到200斤。
赵发兰能想到的减肥方法是游泳和跑步。在黄佳鑫7岁的时候,赵发兰带着135斤的他到游泳队学习。下水前,教练担心他下沉,分别在他的左手,右手和肚子各拴了一个轮胎,后来才知道,体重使他浮力更大。
黄佳鑫在游泳队。 受访者供图
从小学开始,每天放学回家吃完饭,夫妻俩就带着儿子出去散步。但几年下来,他的体重反增不减。也试过吃减肥药,但有时吃完厂家送上门的减肥产品后,反弹更快,脂肪越增越厚,夫妻俩只能干着急。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赵发兰打算把他从汉阳区的小学转到硚口区的学校,班主任拒绝说,“太胖的孩子,智力发育可能有问题”。
赵发兰带着儿子去找教育局,教育局的人出了几道题考核他,黄佳鑫答对了,教育局开了证明,他才顺利入学。
学校里的楼梯,同学爬到了五楼,他刚爬完一层楼;2000米的路程,普通人15分钟走完,他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小时候,路人逗他玩,叫他“小胖子”。等大了,玩笑成了嘲笑——
赵发兰和儿子一起外出,她走后面,儿子走在前面,三四岁的小孩儿指着他说:“好胖啊。” 小孩儿的父母也跟在后面,“像看稀奇一样”指着黄佳鑫。
15岁那年,他走在大街上,两辆相向而行的自行车在距他五米处撞到了一起。车主争吵起来,他刚好路过听到:两人在看前面一个胖子,没注意对面车辆。
有人说他,这么胖,一辈子都完了。
对于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和异样的眼光,刚开始他会辩解、反击几句,“多吃点,你以后也这样。”他对那个说他“好胖啊”的三四岁小孩说。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不能跟别人吵的。”赵发兰担心儿子不好受,总用这句话劝他。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干脆远离了人群。在赵发兰眼里,儿子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从小就一个人背着书包上学,独自背着书包回家。
“他太胖走都走不动”,黄永乐回忆,小区里的孩子都在外面玩躲猫猫,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门,要不就一个人去网吧,大多数时候都是和网友一起聊天玩游戏。
6000毫升的消炎药,止咳化痰药和氨基酸营养液,从早上8点开始,持续到凌晨,顺着两条输液管缓缓流向黄佳鑫的颈外静脉置管,再注入他体内。5月17日,在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26岁的武汉人黄佳鑫刚做完了一项
黄佳鑫与母亲赵发兰。 澎湃新闻记者胥辉图
困兽之斗
和肥胖的斗争有时就像困兽之斗。
2006年,黄佳鑫15岁,体重涨到300斤。由于“负担过重”,他休学到减肥中心,开始长达一年的封闭式减肥训练。
在减肥中心,黄佳鑫每天早上6点起床,绕着600米体育场跑道走12圈,一直持续到9点,自己做饭、洗衣,下午和晚上继续跑步,走路。饮食只有两三片牛肉和几片黄瓜,再配合针灸治疗。
赵发兰记得,儿子回家后,脚底上磨了一层硬实的“块子”,她用刀子才帮他割掉这些老茧。
一年左右的时间,他体重下降到160斤左右,这一度让他燃起生活的希望。
但好景不长,回到学校,他中断了运动和减肥食谱,又迅速反弹了——离开减肥中心一个月后,体重一下上涨了40斤;半年后反弹到300多斤,一年后增至400斤。
黄永乐把他再次送回减肥中心,一个礼拜后,他跑回了家,说自己实在受不了,再不愿意去了,此后,他甚至拒绝回忆那段减肥的日子。
减肥反弹后,一家人陷入绝境。2015年,黄永乐带着儿子到武汉的一家知名医院检查,结果医院没有适合黄佳鑫的病床。至于减重,医院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第二年年初,因为内分泌失调,黄佳鑫的小腿发炎,一直流脓,他到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他只能消炎处理。从那以后,他几乎足不出户。
“十个胖子九个懒。”黄永乐劝他出去“转下子”,他回了句:“我宁愿跳楼。” 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
黄永乐说,儿子对减肥失去了信心,“有些破罐子破摔”。
2014年冬天,家里亲戚介绍黄佳鑫到当地一家物流公司的仓库里做分拣员,2000元的基本工资,离家10公里远,400斤左右的他每天骑着大型电动车上下班。
没想到,工作一年多后,武汉市开始限制超标车,黄佳鑫的电动车不能上路了。物流单位也搬到离家更远的地方,电动车带不动他。
黄永乐琢磨让儿子学驾照。但由于太胖,黄佳鑫的肚子挡住了方向盘,无法学车,最后只能放弃。
从那以后,黄佳鑫再没去上班。
“吃,睡,玩,恶性循环。” 黄永乐说,夫妻俩也“没能力管他”。辞掉工作之后,黄佳鑫就在家里打游戏挣钱,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过起了日夜颠倒的生活。
赚的钱并不稳定,但总会拿出一部分收入补贴家用。他更没有了出门的理由,除了拿快递,几个月也不踏出家门。
网络游戏里,他是指挥官,“蛮多姑娘喜欢他,都叫他胖哥哥” 赵发兰说,2012年,黄佳鑫坐在一家网吧里,带领团队5人拿下了湖北省“梦幻西游”线下比赛的冠军,捧着奖杯和一堆玩偶回了家。
但现实世界里,“女朋友”是个敏感词,黄佳鑫很在意外人提起这个话题。
去年末,黄佳鑫的头发长了,黄永乐催促儿子到离家50米远的理发店理发。他透过家里的窗户看到儿子从电梯出来,走了几步路,就停了下来,脸色苍白。“回来后一直说好累。”
今年春节之前,黄永乐又看儿子“长好(胖)了”,但他没好意思说什么。家里860厘米宽的门,黄佳鑫需要侧身进出。春节聚会,亲戚调侃他,问他进门是怎么进的,他不好意思,闷不做声。
这两年,黄佳鑫减少了去公共场所的次数。最近一次去电影院的时间,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年前看的电影《美人鱼》。
隔了几秒,他突然冒出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家里老人过去不赞成做缩胃手术,担心把身体搞垮了,一辈子就完了。但那次摔倒之后,家人意见达成一致,只能手术“救他的命”。
黄佳鑫需要的磅秤、病床、病员服、腰围尺、手术床、转运车、手术器械等都需要医院为其量身定做。 受访者供图
减重手术
2月16日早上,医生罗丹在救护车上第一次见到黄佳鑫时,他的整张脸涨成了青紫色,“看起来很绝望。”
此前,黄永乐联系过他,说儿子能走路能用呼吸机,平时喜欢睡觉——“其实是因为他缺氧。”罗丹猜测黄佳鑫可能有严重的呼吸问题和心脏疾患。
6个人一起把他搬下救护车,黄佳鑫身上的肉荡来荡去,罗丹的心也紧了一下,“他的心脏要承受500多斤的重量,心脏都是扩大的。”
刚到医院的时候,黄佳鑫身体宽度80几厘米,而病房的门宽只有60厘米左右,医院将门拆下来后他才顺利住进病房。上厕所的时候,他的两只脚刚踏进厕所,4块瓷砖就碎裂了。
为了获取黄佳鑫的体重,在入院一个星期后,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找来了磅秤,按照“曹冲称象”的原理,让他坐在凳子上称重,再减去凳子的重量,才知道他的体重已经达到530斤。
黄佳鑫身高1.69米,体重530斤。根据医院的诊断,黄佳鑫的BMI(体重指数,体重除以身高的平方的比值)为92.78kg/㎡。
根据中国成人体重超重和肥胖症预防控制指南,体重指数大于等于24 kg/㎡属于体重超重,大于等于28 kg/㎡属于肥胖,对健康构成危险。
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普外科诊断发现,黄佳鑫患有呼酸合并代碱、Ⅱ型呼衰、心功能不全、全心扩大心功III-IV级、代谢性综合症、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肥胖低通气综合征、双下肢湿疹、全身皮肤多处真菌感染等问题,因为大脑缺氧,他基本处于昏睡状态。
医院向黄佳鑫的父亲黄永乐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要做手术,黄佳鑫必须先减重。
医院为他定做了病床、病员服、腰围尺,手术床,转运车,手术器械。按照营养科的医生给他配制的营养餐和康复科医生的训练,两个多月后,他的体重降到438斤。减重将近100斤后,黄佳鑫走路和呼吸都轻松了些。
5月11日,上午9点,他被推进手术室。
黄佳鑫接受减重手术。 受访者供图
主刀的是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普外科医生刘雁军,他介绍说,手术是通过腹腔镜技术将水袋状的胃变成细长的香蕉状,同时切除一部分胃底和胃体的大部分内分泌细胞,来抑制患者的饥饿感。
为了操作方便,需要先往患者腹腔中“打气”,以往的减重手术,这项步骤通常一两分钟完成。但由于黄佳鑫腹腔容积太大且皮层较厚,“打气”用了10分钟。此外,他身体的脂肪层厚度达到了12至15厘米,普通肥胖患者手术时用20厘米的腔镜器械,他只能用35厘米的器械。
缩胃手术后第十天,黄佳鑫依然没有渡过危险期。5月18日,主管医生罗丹发现黄佳鑫呼吸过重,觉得他不对劲。第二天检查完才发现胆囊大小变成12厘米,肿了一倍,只能先消炎。
他每天需要测量三到四次体温,体温要维持在37.5度。一天夜里11点,他的体温升到38度,医生迅速为他注射退烧的药。在病床上醒了几次,他无法翻身,迷迷糊糊睡到天亮。
黄佳鑫躺在承重800斤的特制病床上,庞大的身躯填满了整张病床,肚子上的伤口撕扯般生疼。
康复医生拿着刻度分别为600 毫升,900毫升,1200毫升的呼吸训练器走到他床边,蓝色的呼吸球随着他的吐气量上下浮动,一直持续8到10次。接着,一条红色和绿色的弹力带缠绕在他的双腿上,他咬牙用力抬起双腿,一拉一伸坚持了10次。
手术醒来后,黄佳鑫看到父亲拍的自己胃部的照片,除了觉得“血腥”没有任何感觉。他问看护人员,自己切掉的胃去哪里了。
护士和他开玩笑,说他的胃被扔了。他愣了一下,躺在病床上淡淡地“哦”了一声。
6000毫升的消炎药,止咳化痰药和氨基酸营养液,从早上8点开始,持续到凌晨,顺着两条输液管缓缓流向黄佳鑫的颈外静脉置管,再注入他体内。5月17日,在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26岁的武汉人黄佳鑫刚做完了一项
减重手术将历时三年。一年后,黄佳鑫将进行腹腔镜下的肠绕道手术,此后还有一项去除赘皮手术,如果一切顺利,他的体重将减至200斤以内。 受访者供图
“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多年来,因为内分泌失调,黄佳鑫身上布满了暗红的湿疹。200多斤的赵发兰白天晚上地守在儿子床边,替他喂水,接尿,盯药。
夜里,黄佳鑫戴着呼吸机,沉沉地睡去。赵发兰睡不着,52岁的黄永乐独自跑到病房外的阳台上抽烟。
下岗前,夫妻俩是武钢的工人,赵发兰开行车,黄永乐搞电工和维修设备。父母双职工上班,黄佳鑫就一个人在家。他喜欢做蛋炒饭,先给点油,把饭炒热,再把鸡蛋浇上去,翻炒,起锅之前给点盐,起锅之后加点小葱,吃好几碗。
那时,厂里给了赵发兰生育指标,但她有顾虑:“如果我再生一个,是个正常的孩子,会不会嫌弃现在的孩子?”夫妻俩商量后决定,只养一个孩子。
家里经济不宽裕。下岗后,黄永乐在一家商场的配电房里工作,现在每月工资两千多。中午,夫妻俩就在医院食堂点了份10块钱的盒饭,他们担心儿子看到不舒服,躲到阳台外面吃完再进屋。
术后第10天,罗丹用腰围尺重新测量了黄佳鑫的身体直径,刻度指向60厘米。“要是把他搞瘦了就好咯,这是我的一个心病呐。”赵发兰望着病床上的儿子,叹了一口气。
白天,医院里病人和家属来来往往,病房的门一直开着,不时有陌生人闯进来,盯着他看几眼,黄佳鑫侧头斜眼回看对方,吼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他们害怕去跟外界接触,害怕别人议论。”罗丹接触过上百名肥胖症患者,他说,他们甚至害怕别人知道他们做过这样的手术。
医院11层楼走廊有一面愿望墙,肥胖症患者们把心愿贴在墙上。其中一张纸条上写着,“当了29年的胖子,我已经受够了,深知胖带来的委屈……”而在另一张浅绿色的便利贴上,黄佳鑫写道:“我想瘦,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黄佳鑫设定的理想体重是200斤以下,但他克制自己不去想体重的问题,“想多了又尴尬自卑。”
白天醒来,无聊的时候,黄佳鑫举着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和网络小说,不时和母亲聊天。“我就想找个工作,找个老婆,简简单单过下去。”
“等你瘦下来了就有人爱你了。”赵发兰在一旁说。
如果计划顺利,黄佳鑫的体重下降到300斤还需要一年左右,半年后他的身体情况稳定后,就可以出院。
护士詹大方建议他出院后在医院附近租一个房子,找一份工作。黄佳鑫犹豫了。
“你觉得我300斤能找到什么工作?”
“这跟体重没有关系,只要你生活能自理就能找工作。”
“你给我一台电脑我就不会饿死。”
“换个地方上班,去餐厅。”
“三个月后我还是400斤呢。”
“人家那么大的店还不够你站。”
“我去门口站着(迎宾)好不好。”
说完,黄佳鑫在病床上乐呵呵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