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是个‘吃货’,现在花钱买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看到之后却觉得很烦,一口都吃不下。会很焦虑,觉得还不如不减。”
·“有人担心这些药物的存在会加剧饮食失调和体重羞耻。这是一个身材焦虑无处不在的世界,我们需要做的是更好地理解健康与体重的关系。”
打针之后,吃饭开始成为一件痛苦的事。
年轻女孩走进门诊,坐下就说:“我要司美格鲁肽,给我开一支。”在同济大学附属第十人民医院内分泌代谢科主任医师陈海冰的门诊,这样的场景屡见不鲜,“很多人只是看上去稍微有点胖而已,不是一定要用司美格鲁肽来减重。”陈海冰无奈地笑道。
2021年6月,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丹麦跨国药企诺和诺德(NVO.US)研发的第二代胰高血糖素样肽-1受体激动剂(GLP-1RA)司美格鲁肽(商品名:Wegovy)用于肥胖或患有至少一种并发症的超重成年人的长期体重管理。此后,亿万富翁马斯克等社交媒体红人也下场“带货”,司美格鲁肽以“减肥神药”之名迅速走入公众视野。
还有研究证明司美格鲁肽可降低重大不良心血管事件的发生风险,减少心力衰竭相关症状,以及治疗非酒精性脂肪肝炎等,为“减肥神药”再添锋芒。
诺和诺德2023上半年财报显示,其司美格鲁肽产品的销售额共计621.66亿丹麦克朗(折合人民币约644亿元),占总营收的“半壁江山”。
在司美格鲁肽的带领下,GLP-1类药物市场前景一片广阔。德邦证券预计,2030年GLP-1类药物在2型糖尿病和肥胖领域的全球市场规模可达900亿美元,其中2型糖尿病药物市场约占350亿-400亿美元,减肥药物市场约占500亿-550亿美元。
资本的热捧成功点燃消费者“躺瘦”的梦,而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司美格鲁肽”们却面临诸多限制。
显著的减重效果
23岁的成都女孩许晴网购“诺和力”来减重。在京东,她选择了一家官方认证的店铺,只要在线上问诊时告诉处方医生用于减肥,并证明自己的身体质量指数(BMI)高于25,就能以135元的价格购入。许晴不去医院门诊咨询,因为她自己就是医疗行业从业者,“天天和医院打交道,已经是半个医生”。
“诺和力”是诺和诺德的第一代GLP-1RA——利拉鲁肽,为日制剂,于2010年获FDA批准上市,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海外商品名为Victoza,2011年进入中国市场。另一款剂量更高的利拉鲁肽Saxenda是全球首款获批用于减重的GLP-1RA,分别于2014年和2015年获FDA和欧洲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EMA)批准上市,但其减重适应症至今未在国内获批。
许晴身高一米六,最重时有150斤。从去年10月开始,她给自己排减肥期,希望到今年的10月,可以减去40斤。
一开始,她采取节食加运动的策略:早饭吃半个馒头,中午吃蔬菜和一些优质蛋白,晚上一口都不吃。下班回家,她会带着满身疲惫去健身房上课,一个月最多刷了20节课。如此两个月,掉秤30斤。但之后,这套策略就不管用了。
今年,在她的体重又达到134斤后,7月初,她开始使用利拉鲁肽。仅一个月,她的体重就回到119斤。
28岁的沈平也用过利拉鲁肽,一个月瘦了十多斤。但一天一针对他来说太痛苦了,他只坚持了三个月。沈平在传媒行业工作,有时会忙到忘记打针,由于经常出差,随身携带也是个麻烦,利拉鲁肽需要冷藏保存,他为此买过一个随身小冰箱。
沈平一米七八的个子,体重最高时接近300斤。2022年上半年,沈平在工作中吃了肥胖带来的苦,决心将时常挂在嘴边的“减肥”付诸实践。当时他恰好遇到一位内分泌专家,得知有一种叫做司美格鲁肽的药,只需每周打一针,减重效果显著,他马上来了兴趣。
诺和诺德有三款司美格鲁肽产品,分别为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的降糖针Ozempic、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和减重的针剂Wegovy,和用于2型糖尿病并正在拓展减重适应症的口服片Rybelsus。目前,在国内获批进口上市的仅有Ozempic,商品名为“诺和泰”。
沈平患高胰岛素血症已有七八年,平时服用二甲双胍维持血糖平衡。高胰岛素血症,即血液中的胰岛素水平高于正常范围,胰岛素抵抗是导致该疾病的主要原因。胰岛素抵抗指调节血糖水平的激素——胰岛素的工作能力下降,易造成血糖失衡,引发2型糖尿病。2022年6月,他通过医保开出司美格鲁肽,小规格(1.5ml:2.01mg)的一支约500元,大规格(3ml:4.02mg)的一支800多元。
每周打1毫克司美格鲁肽,同时配合2-3次力量训练,沈平的体重现已降至250斤左右,他的目标是控制到200斤以内。
“影视民工”赵云28岁,早早患上2型糖尿病,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使用司美格鲁肽。赵云长期出差,作息颠倒,一旦忙起来,一天都顾不上吃饭。三年前,她被诊断出胰岛素抵抗,当时的体重是130斤。赵云身高不到一米六,刚毕业时,她的体重只有92斤。
在服用二甲双胍和吡格列酮后,她的体重很快降到108斤。维持一段时间后,她在医生的建议下停掉了吡格列酮,但仍需服用二甲双胍。由于工作太忙,她一段时间没顾上吃药,导致体重又回弹到120斤。今年7月初,她去北京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减肥科检查,确诊2型糖尿病。
医生对她说,她处于糖尿病初期阶段,虽然不能保证可逆,但可以使用司美格鲁肽降低血糖,日后吃二甲双胍作为日常维护。首先要减重,目标是100斤以下,医生解释:“减到相对合理的体重,就可以达到比较合适的BMI,血糖可能随之稳定。”
在接受澎湃科技采访时,赵云刚打完3针司美格鲁肽,体重已降至113斤。
躺着就能瘦吗?
打针之后,沈平感到自己的食欲明显下降,尤其讨厌油腻的食物,他以前喜欢吃炸鸡,现在闻到油炸食物的味道就觉得厌恶,“感觉有股味道,受不了。”过去他常和朋友约下午茶,点杯咖啡、吃块蛋糕,现在他对蛋糕敬而远之。
沈平已经使用司美格鲁肽超过一年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慢慢进入不想吃饭的状态,“这说明达到减肥效果了。”他说。
但司美格鲁肽的药效会逐渐减弱。沈平观察自己的状态后发现,一针司美格鲁肽的有效时间大约为5天,到第7天,他又要打针了。
“用药半年以后,我明显感觉体重下降得越来越慢。”沈平记得,打针初期他一周可以瘦四五斤,后来一周只能瘦一两斤。期间还有体重反弹的情况,春节回家,他没管住嘴,在按时打针的情况下仍胖了10斤。
“我现在考虑继续打针,到今年下半年,司美格鲁肽的口服版可能会上市,到时候尝试一下。”沈平说。
许晴每天上班之前打一针利拉鲁肽,早上出门喝一口水就饱了,“可以稳当地坐一天,直到下班回家也不馋,完全对吃失去兴趣。”
似乎瘦得很轻松?她并不这么觉得。一开始,她产生很严重的胃肠道反应:想吐,胃胀气,打嗝,拉肚子,两天也不想吃一顿饭。一段时间过后,她逐渐适应,但吃饭仍然是件痛苦的事:药效过去,就开始饿,吃一口就饱,不饿的时候看见饭就想吐。循环往复。
“本来我是个‘吃货’,现在花钱买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看到之后却觉得很烦,一口都吃不下。会很焦虑,觉得还不如不减。”许晴说。
和沈平的感受相同,利拉鲁肽对许晴的效果也不是平稳持续的。一开始,许晴使用的剂量是每次0.6毫克,打第二针时,她就感觉药效没那么强了,于是把剂量加到1.2毫克。体重下降也在减缓。前一个多月,许晴的体重基本保持一周减2斤的态势,一个半月后,一周只能掉1斤多,或基本不变。
许晴想通过利拉鲁肽减重到110斤,然后续上奥利司他来维持。如果到10月中旬没达到目标体重,她会把针停了想其他办法,“如果利拉鲁肽失效,我可能会打司美格鲁肽。先从效果比较弱的开始打,建立耐受。”
赵云使用司美格鲁肽的前两周,剂量是每次0.25毫克,在第三周时加到0.5毫克。刚开始她和许晴一样,产生严重的生理反应:每天早上醒来,心慌、恶心。看到食物,尤其是特别油腻的,就恶心、干呕,感觉到饿时,吃四五口就不想再吃,消化后则开始腹泻。
恶性循环不止存在于生理上。赵云的工作要求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可血糖一升高,她就很疲乏,维持精力变得非常辛苦,压力一大,她的睡眠时间又被大大压缩,使她更加疲惫。打针后的生理不适使她的工作状态更加“不在线”,而工作状态变差又无形中增加了她的心理压力。“我感到特别崩溃,如果不是生病,千万别因为减肥受这个罪。”她说。
体重秤上的数字在下降,但赵云并不觉得开心。“瘦下来是很好,可以穿以前穿不了的衣服。但减肥并不是我的目的,我觉得自己的瘦是不健康的瘦,是我付出生理的不适换来的。恢复健康更加重要。”
GLP-1类药物已在临床使用10年
GLP-1是人体自身分泌的一种肠促胰素,可以“智能降糖”,即只有在血糖偏高时,GLP-1才发挥降糖效果,当血糖正常或偏低时,它就不发挥降糖作用,避免了低血糖的发生。同时,它还有增加饱腹感、延缓胃排空的作用。但GLP-1只能存在短短数分钟,随后就被降解,无法直接用作药物,于是研究人员对GLP-1进行结构改造,形成了GLP-1RA。
“明星”司美格鲁肽并非首个GLP-1类药物。陈海冰介绍,GLP-1类药物在临床上已经有10多年的应用史。据她回忆,最初使用的GLP-1RA是由跨国药企礼来(LLY.US)研发的进口药品百泌达(艾塞那肽),用于控制餐后血糖。她记得非常清楚,曾有一位病人对这款药物非常敏感,打了三个月,减重四五十斤。但它需要一天打两针,不方便。
艾塞那肽并未占据很高的市场份额,但继它之后,出现了三代GLP-1类“药王”,分别为利拉鲁肽、度拉糖肽和司美格鲁肽。
司美格鲁肽最初于2017年12月获FDA批准上市,用于2型糖尿病患者的血糖控制。在SUSTAIN系列研究中,司美格鲁肽打败了艾塞那肽、利拉鲁肽等其他降糖药物,并表现出减轻受试者体重的优越性。STEP1研究为其减重效果提供了更确切的证据,试验参与者使用Wegovy68周后,体重平均减轻14.9%。
陈海冰向澎湃科技表示,司美格鲁肽是在国外获批减重适应症后“火”起来的,还未进入国内时,就已经有很多人来询问。此后,它的使用范围跳出了糖尿病患者群体,很多想减重的人通过各种渠道去找药,再通过社交媒体分享出来,使它进一步“出圈”。
如今,司美格鲁肽面临众多国内外竞争对手。礼来的替尔泊肽(Tirzepatide,商品名:Mounjaro)最为瞩目。今年7月,一项3期临床研究结果显示,替尔泊肽可使试验参与者在12周后体重平均减轻21.1%,84周内平均减重26.6%。“还有很多国产GLP-1类药物正在路上,其中很多专门针对减重适应症。”陈海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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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获批上市的GLP-1RA。图表内容由澎湃科技据公开资料整理
据陈海冰介绍,目前,GLP-1类药物在临床上一般用于肥胖的2型糖尿病患者。“司美格鲁肽的价格相对还是比较贵,一般的糖尿病人用二甲双胍即可。对于一些血糖不是特别好降,合并心血管疾病,例如已经有过脑梗、心梗,或者存在肥胖、脂肪肝、蛋白尿、肾功能损害等情况的患者,选用这类药物获益会更大。”
她也指出,这是一种经验性的选择,司美格鲁肽的说明书并未将其限制于肥胖人群,“我们在日常工作中,通常会把药用在当口上。”此外,并不是所有GLP-1类药物都具有心血管保护作用。目前,只有利拉鲁肽、司美格鲁肽和度拉糖肽已被证明可以减少心血管事件发生。
减重效果虽好,仍要理性对待
陈海冰表示,GLP-1类药物的减重效果的确不错,但是不能滥用。“现在‘哗’一下,好像所有人都想使用这类药物。我觉得真的要理性对待,不要赶时髦。”
实际上,GLP-1类药物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当地时间8月2日,《自然》(Nature)发表的一篇题为《关于新一波抗肥胖药物的四个关键问题》的文章指出了这一点:“小部分人在服用GLP-1类药物后体重下降很少,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目前还不完全清楚。”
陈海冰说,有些人对这类药物不敏感,可能和GLP-1类药物受体的基因多态性有关。据她介绍,十院已经推出GLP-1类药物疗效相关基因检测,定价360元,“假如基因检测显示对GLP-1类药物不敏感,就没必要再花冤枉钱。”
“减肥神药”光辉之下,副作用风险亦不容忽视。例如,司美格鲁肽会引发不良反应,最常见的是恶心和呕吐,可能导致约8%的患者停药。停用司美格鲁肽后,人们不得不面对体重反弹的事实,如果要维持减重成果,可能需要长期甚至终身用药。
但长期使用GLP-1类药物的安全性仍待检验。今年5月,EMA对司美格鲁肽和替尔泊肽均发出甲状腺癌风险警示。10月5日,一项发表于《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的研究表明,Wegovy和Ozempic等减重和降糖药物可能会增加非糖尿病患者患胃麻痹、胰腺炎、肠梗阻和胆道疾病的风险。今年3月,EMA还发出3名使用Ozempic和Saxenda来减肥的患者存在自杀和自残倾向的安全警告。
“这类药物具有促进甲状腺癌发生的风险,所以需要做甲状腺超声,检查是否存在甲状腺结节。还需要做相关的血液检测,因为它有可能诱发胰腺炎。很多人用药后产生胃肠道反应,如恶心、呕吐等,以为是药物的副作用,但其实可能是发生了胰腺炎。”陈海冰说。
缺货也是一个问题。2022年上半年开始,澳大利亚药物管理局(TGA)、FDA、EMA相继发出司美格鲁肽的短缺警告。Wegovy的短缺促使众多美国肥胖症患者将目光投向糖尿病用药,让Ozempic和Saxenda也步入缺货后尘。今年7月,FDA表示,尚未获批减重适应症的替尔泊肽也出现间歇性短缺。
在陈海冰的印象里,以前十院每个月分配到至少50支司美格鲁肽,两三天就没有了,所以医院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药。2023年下半年开始,情况才有所好转。
陈海冰认为,对司美格鲁肽的狂热追捧一定程度上导致医疗资源的挤兑。“减重的剂量大于2型糖尿病的剂量,在国内减重适应症还没获批的情况下,2型糖尿病的需求应优先于爱美的需求。”
“今年三四月份是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全上海断药,很多都被黄牛买走了,原本400-500元的药卖到900-1000元,原本850元一支的药卖到1500元。”沈平亲历了这轮“断药”,为了配到司美格鲁肽,他不得不舍近求远,跑到奉贤和临港。
实际上,不是每个医院都能以高胰岛素血症开出司美格鲁肽。“有的医院的系统只能用2型糖尿病来开司美格鲁肽,每当我碰到无法用高胰岛素血症开出药的情况时,我就会要求医生打2型糖尿病的诊断。”沈平说,他有一个小愿望:“希望更多的高胰岛素血症患者能用上这个药。”
“减肥神药”热潮的背后,一个关键的问题是,什么是“肥胖”或“超重”?目前,国际上通常使用身体质量(BMI)指数来衡量人体的胖瘦程度,其计算方式是体重(公斤)除以身高(米)的平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制定的标准:BMI在18.5至24.9之间属正常范围,大于25为超重,大于30为肥胖。中国的BMI分级略有不同: BMI在18.5至24之间为正常,在24至28之间为超重,大于28为肥胖。
Wegovy在说明书上也标明,其适用于BMI≥30 kg/㎡的肥胖患者,或BMI≥27 kg/㎡的超重且合并至少一种并发症的患者。
在前述《自然》文章中,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University of Victoria)的心理学家和肥胖歧视研究员Sarah Nutter说:“有人担心这些药物的存在会加剧饮食失调和体重羞耻。这是一个身材焦虑无处不在的世界,我们需要做的是更好地理解健康与体重的关系。”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University of Alberta)儿童肥胖临床研究员Geoff Ball也表示:“健康存在于各种体型的人群中,没有正确的体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许晴、沈平、赵云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