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09年前后,互助献血就在全国各地展开,在救助需血患者的同时,也催生了利益链、滋生血头卖血等产业,受到外界争议。视觉中国图
患者和家属:理解国家出台政策打击“血头”的初衷,但取消互助后,用血缺口需要短则数月、长则几年才能填补。
医生:大量血液病患者血小板降低至安全值以下,虽然暂未出现严重出血危及生命,但随时可能发生威胁生命出血,“应限期内给予血小板输注保障安全”。
北京市卫计委:“我们不存在‘突然’的问题,这种说法是不科学、不客观的。取消互助献血是国家卫计委的文件要求,我们只是执行。”
2018年2月6日,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蒲保珍进入北京某三甲医院的移植舱。骨髓移植只进行了十分钟,突然停了下来。
这天上午,医院接到北京市卫计委和北京市红十字会2月5日联合下发的《关于强化无偿献血与临床用血管理工作的通知》:从2018年2月10日起,北京市正式停止互助献血。医院赶紧召集血液科、儿科、骨肿瘤科等用血量大的科室,紧急宣布这项政策决定。
互助献血,顾名思义,患者可以通过互助的方式及时得到用血。在血库紧张的情况下,患者的亲戚朋友先在医院开具《互助献血申请书》,然后到血站登记献血,之后凭献血证到所在医院,为病人换取所需的等量血。
这一新规意味着包括直系亲属在内的一切血型符合者,不再能定向献血,病人只能按紧急程度等待分配。国内最好的血液病专科大都在北京,如北大人民医院,血液科共有床位370张,2016年收治住院患者一万余例次,移植800余例。因血小板保存期短,难以从外埠调取,近几年医院血液科临床用血量很大比例来自家属互助。
互助献血的取消,让患者和包括血液科医生在内的所有医务工作者感到焦虑和担忧。采血量供不应求
蒲保珍的血小板已经掉到只剩9个单位(正常值为100至300×10^9/L)。止血药服下后,鼻血才勉强止住。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陷入随时可能脑出血的危险境地。
血制品输注,是危重症血液病患者的刚需,尤其是骨髓移植预处理后进入移植舱的患者——在长达3—4周的时间,他们的血小板数量几乎为零,输注血小板能预防致命性出血。
遭遇同样情况的,还有24岁的患者晓晨。
一年前,他被确诊为重症再生障碍性贫血,这种病起病急,进展迅速,发病后会有严重的内脏出血,内脏器官逐渐衰竭。为了弥补造血不足,晓晨每周要输入一个单位的血小板和400cc全血。
现在,他们想尽办法在网络上寻找一切可能的希望。
北京航天中心医院血液科主任王静波说,他们医院血液科病房平均每天血小板的需求量为25-30个单位,但中心血站每天仅能提供0-2个单采血小板,杯水车薪。
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的数据显示,2016年,北京全市共有39.4万人次献血,采集血液总量137吨。但这些血液要提供给临床176家医院使用,明显供不应求。
2月9日,蒲保珍被迫离开无菌舱,回到出租屋休养。“看情况吧,等年后血源充足再说。”对于何时恢复骨髓移植,医生也没有答案。
而北大国际医院的患者家属丝丝已经苦苦“求血”两天,却还是没等来哪怕一个单位的血小板。母亲的出血刚刚止住,但病情依然危急,“现在的血小板是3,明天可能就掉到0。”她清楚,血小板若是迟迟不到,等待母亲的命运只有一个——大出血死亡。
2018年2月13日,石家庄,几位农民在新乐市新开路省血液中心的献血屋内验血准备献血,缓解春节血荒。视觉中国图
为了打击血头
医务工作者们猜测,紧急下发文件可能和血小板私下交易有关。
单靠自己和亲友的力量,外地患者很难找到充足稳定的血源,好不容易轮到排期的手术因此取消,病情也会严重恶化。
多位患者家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血贩子”(又称“血头”)购买血小板十分常见。血站、医院附近,到处都有“血头”身影,有的长期蹲守在医院门口,寻找买家。买卖血液,从线上到线下,已经形成地下买卖链条。在北京,互助血小板的基本行情是“两个单位起买”,每个单位的价格800-1000元不等。
患者和“血头”的关系微妙:明知“血头”克扣了很多费用,但在生命和金钱的权衡中,大多数家属还是宁愿选择前者。“人命关天,毕竟花钱就能输上血,我们也安心。”
北京红十字血液中心一名工作人员曾接受媒体表示,事实上,有“血头”通过互助献血卖血牟利已经不是秘密,有关部门一直在打击。但难度很大。“一些血头游走在法律边缘。打击非法采供血,取证很困难,因为没有现钱交易。很多家属息事宁人,不愿意出庭作证,证明收了钱。因为社会成员可以互助献血,背后有什么东西很难拿到证据。”
患者和家属大多能理解国家出台政策打击血液买卖的初衷,但焦虑依然难掩— 。
让晓晨更难接受的,是政策来的有点突然。
按照2017年国家卫计委《关于做好十九大期间医疗安全管理工作的通知》,各地将在2018年3月底之前逐步取消互助献血。但北京则提前了一个多月。
“我们不存在‘突然’的问题,这种说法是不科学、不客观的。”北京市卫计委公众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取消互助献血是国家卫计委的文件要求,“我们只是执行。”
南方周末记者向该负责人求证,各医院在2月5日文件下发之前,是否知晓2月10日互助献血就将取消,以便提前准备应对。
“那也不能这样说,通知下发后,还是留有五天时间。”该负责人解释,北京市卫计委和市内各医院是上下级的业务指导关系,无需提前太多时间进行前期沟通协调。但他再三强调,北京市卫计委肯定会考虑患者的病情需要和家属的真实意愿,保障患者就医。互助献血的产生具有时代性。1998年颁布的献血法,禁止血液买卖,并确立了互助献血的合法性——为保障公民临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国家提倡并指导择期手术的患者自身储血,动员家庭、亲友、所在单位以及社会互助献血。
与个人和团体无偿献血相比,互助献血的指向性、目的性更明确,献血者与用血者之间通常具备直接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等关系,或者间接的某些社会关系。该献血者通常视为属于紧急招募的献血者。当无偿献血者严重匮乏时,互助献血可以起到迅速动员献血者的作用,从而缓解供血不足的状况。
2009年前后,互助献血就在全国各地展开,在救助需血患者的同时,也催生了利益链、滋生血头卖血等产业。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中山医学院双聘副教授余成普曾对中国的“血液捐献”做过大量调研。“亲友究竟怎么界定?”他分析,这一条款本身就比较含糊,这让血贩子等闲杂人等钻了空子。
在紧急情况下,互助献血确实可以帮助患者度过难关,解决用血需求,但也带来了安全风险。“血头”找的献血者可能存在“频采”现象,血液质量不尽如人意。如果有高风险行为,对血液安全更将构成极大威胁。
叫停互助献血的不止北京。
2017年3月,南宁市正式停止互助献血,用血安全即是考量之一。南宁市卫计委官网的一篇文章显示,从2014年1月到2015年6月,血站检测出的不合格血液当中,有68.2%的标本来自互助献血人群。
早在2012年就有媒体曝光,武汉暂停了互助献血。2017年12月,四川省卫计委在官网挂出通知,要求取消互助献血。通知中称,互助献血制度作为无偿献血的有效补充形式,为缓解临床用血压力发挥了一定作用,但各地在执行过程中仍存在诸多问题,为非法组织卖血等违法乱纪行为制造了可乘之机。
怎样缓解血荒?
根据国家卫计委办公厅血液安全技术核查的通报,2016年,全国共有1400万人次参加无偿献血,献血率达到10.5‰,而发达国家约为33‰。
随着医疗临床用血刚性需求快速增长,临床用血量以每年约10%-15%的速度增长。与此相对应的,却是献血人数增长相对缓慢,导致供需缺口逐年拉大,“血荒”现象时有发生。
在公共血液库里,血小板比全血要稀缺的多。
全血可保存约21天,采集过程也相对简单,仅需5-10分钟。而血小板的采集却需要约1-2小时——将血液抽出,分离出所需要的血小板,再将其它血液成分回输。余成普曾在全血捐献者中做过调研,一些献血者担心回输过程不安全,或是感觉身体不舒服,并不愿意捐献血小板。
按照规定,血小板捐献者的血检结果必须符合捐献全血的各项检测标准,对于本身的血小板基数也有要求。不同于临时起意便可在流动采血车上完成全血捐献,采集血小板需到各地的血液中心或指定的献血屋完成。
“更重要的是,从被采集出,血小板的保存期只有短短5天,提前大规模采集可能造成浪费。”南方医科大学儿科主任李春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总体而言,采集血小板的难度要比全血更高,这也是为什么血液病人急需血小板时,一般都通过互助寻求捐献者。
“有的不太急的还可以发动身边的人或在朋友圈求助,请人捐献。但急用的只能找血头。”某受访患者家属说。
在调研中,余成普和团队发现,各地对于全血捐献一直相当重视。但通过走访血站、访谈血小板捐献者,余成普的感觉是,在机采血小板方面,“无论宣传还是服务,都还跟不太上”。
目前,为数不多的无偿献血宣传,并未区分“全血”和“成分血”。余成普访谈过不少全血捐献者,很多人都不清楚献血小板是怎么回事。
北京市卫计委:将采取“个别化”处理
对于患者和医护人员的担心,前述北京市卫计委公众处负责人表示,对于需要紧急用血、用血量大的医院,“卫计委会做个别化的处理和安排调度”。
晓晨透露,2月11日以后,北大人民医院专门开设了“小窗”——病患家属义务捐献的血小板,将由北京市中心血站返回北大人民医院。但回归血库后根据病情分配,不能指定互助。医院强调,一旦发现有人冒充家属献血,查实后将立即取消这一特殊窗口。
北大人民医院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2月6日和9日,医院召开了两次临床用血保障工作会议,要求各临床科室严格掌握输血适应证,杜绝不必要的输血。同时,严格按照临床用血的紧急程度(急救用血、限期用血、择期用血),对患者进行分级用血治疗。
其中特别提到,大量血液病患者血小板降低至安全值以下,虽然暂未出现严重出血危机生命,但随时可能发生威胁生命出血,“应限期内给予血小板输注保障安全”。
献血法规定,国家提倡择期手术的患者自身储血。北大人民医院一直以来积极通过贮存式自身输血、急性等容血液稀释及回收式自身输血等方式,在“节源”上做文章。
自体输血,是采集患者自身的血液或血液成分,经过储存或一定的处理,在术中或术后需要时回输给患者,是一种较为安全的输血方式。在国外,大部分临床用血靠此解决,一些发达国家自体输血临床用血量比例超过40%。资料显示,澳大利亚择期手术患者中,约60%输的是自体血;在日本,80%的患者术前会备好400-600毫升的自体血。
北京市卫计委在2月5日下发的通知中提到,各采供血机构根据各地区采供血季节波动特点,借助京津冀协同发展和外省市力量,建立血液调剂常态机制,提高北京市血液供应能力。
在日本、法国、德国等国家,血液由国家血液中心统筹调度。而中国血液实行的是属地管理制度,只有遇到重大事件,才会跨地域调剂。
“现在还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北京市卫计委公众处负责人表示,是否调配,一定是根据患者需要,“先在各区范围内统筹,如果无法解决,再从全市范围内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