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这位即将迎来91岁生日、俄罗斯中国文学研究界和翻译界的重量级人物,在莫斯科最好的季节,静静地离去了。
华克生先生走了。
7月26日,这位即将迎来91岁生日、俄罗斯中国文学研究界和翻译界的重量级人物,在莫斯科最好的季节,静静地离去了。
“中国文学的翻译与研究,成为我生命中的重要部分。”7月26日,与中国文学结缘70载的俄罗斯著名汉学家华克生教授,驾鹤仙去。
91岁,在中国习惯中,也算得上“喜丧”,但是闻听这一消息,中国作家王蒙的反应是“十分悲痛”。他当即拟了一份唁电,转达对华先生家人的问候——华老专门研究翻译过王蒙的作品。北京大学教授、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任光宣,也十分震惊,他给记者发来短信无比伤感:斯人驾鹤仙去,尽留下无穷思念;而近年来在莫斯科开起了“中国书店”的尚斯国际出版社(集团)有限公司行政总裁穆平,在朋友圈写道:如鲠在喉,难忍悲痛。“华老先生对汉学推广的殷殷关怀,常常回荡于心”……
“他的离去,对中俄文学界来说,是一个巨大损失。”这位与中国、与中国文学结缘70余年的莫斯科国立大学亚非学院功勋教授,“中俄关系六十周年杰出贡献奖”获得者之一,也用自己的一生,写就了一部传奇。
7月26日,这位即将迎来91岁生日、俄罗斯中国文学研究界和翻译界的重量级人物,在莫斯科最好的季节,静静地离去了。
他翻译了最早的《儒林外史》外文版本
“他哪像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就是个六七十岁、精神饱满、活力无限的学者。”近几年,但凡见过华克生先生的人,无不对他的“鹤发童颜”印象深刻,对他的“笔耕不辍”钦佩不已。
90岁了,他每周还会乘坐地铁,辗转近2个小时,去位于莫斯科阿尔巴特大街的中国书店转一转、看一看;前年,他还翻译出版了刘鄂的《老残游记》;直到今年5月,作为莫斯科大学亚学院中文系最年长的教授,他还一直给学生教授中国文学;就在离世前3周,学生玛丽娅还和他通电话,想着不久后去老师家继续讨论一下“王安忆”……
2016年开业的莫斯科“中国书店”,是华先生常去的地方,而且每次去,都是乘坐地铁。这是去年书店开业时所拍。
每当有人好奇探究华先生的“不老秘诀”时,他总是呵呵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能够让我保持年轻心态和外表的,就是让我一生都为之魂牵梦萦的中国文化、中国风情,还有伟大的中国人民。”
“魂牵梦萦”——用这个词来描述华克生的中国文学情缘,可谓准确之极。
华克生,1926年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他的俄罗斯名字为“德米特里·沃斯克列先斯基”。19岁那年,苏联卫国战争结束,沃斯克列先斯基考入莫斯科一家航空技术学校学习机械专业。本来,他会沿着“理工男”的轨迹继续人生,但他的内心住着的实则是“文学青年”。终于抑制不住对东方文学的神往,“理工男”毅然转去学习汉语。4年后,又进入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攻读研究生,也有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华克生”。
1957年,华克生在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获得副博士学位后,又作为苏联教育部公派到中国的首批留学生,来到北京大学进修汉语文学。在这个中国第一高等学府里,他先后师从王力、周祖谟、林庚和吴组缃等中国顶尖学者。在导师吴组缃先生的指导下,他开始着手翻译《儒林外史》,完成了研究生毕业论文《伟大的讽刺小说<儒林外史>》,成为苏联在这所著名学府里攻读中国文学硕士学位的第一人。
7月26日,这位即将迎来91岁生日、俄罗斯中国文学研究界和翻译界的重量级人物,在莫斯科最好的季节,静静地离去了。
上世纪50年代末,华克生在北大留学时,得到吴祖缃教授(左)的悉心指导。这是他珍藏的一张当年合影。
《儒林外史》也开启了他对中国古典小说尤其是明清小说的浓厚兴趣。之后,他还把《三言二拍》中有代表性的作品以及李渔的《十二楼》等小说译介到俄罗斯,对于《金瓶梅》《红楼梦》也多有研究和评介。他本人也成了俄国汉学界在明清小说译介与研究方面首屈一指的专家。
以明清小说为出发点,他紧随中国小说的发展流变,一直追踪到20世纪、21世纪。华克生对王蒙的作品多有研究,亲自将其小说《活动变人形》译成俄文,他和自己的研究生们形成了一个与中国现当代小说发展轨迹平行并紧随追踪的研究体系,其范围涵盖从张爱玲、沈从文到王蒙、贾平凹、王安忆直至余华等风格鲜明的作家。
去过华克生教授家里的人,都会惊讶地发现,那简直就是一个中国文学作品的藏书馆。“足足有三个书房。中国的文学作品,以及老师的译著和专著,堆满了书架。”如今也是俄罗斯中国文学翻译界一颗新星的玛丽娅,特别喜欢那氛围。即使毕业了,也经常和其他同学一起去老师家,“就像沉浸在中国文学作品里一样。”
正是这份热爱,光是《儒林外史》的翻译,华克生就更新了4个版本,“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是我自己不忍看着钟爱的俄译本存有半点瑕疵。”。也正是这种热爱,在他60余年的学术生涯中,仅汉学译著和著作,就达到200余部。
华克生编译的《当代中国小说散文选》
华克生著写的《中世纪的中国文坛》
在任光宣教授心中,这是“一位学术造诣很深、工作认真负责、为人谦恭周到的先生。”2009年,华克生因“对发展中俄关系做出杰出贡献”,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纪念勋章;2015年,在首届“品读中国”文学翻译奖颁奖仪式上,他又因为对中国文学研究和中俄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而获终身成就奖。
7月26日,这位即将迎来91岁生日、俄罗斯中国文学研究界和翻译界的重量级人物,在莫斯科最好的季节,静静地离去了。
70多年,他始终致力于推进中国文化交流
俄罗斯中国文化中心主任张中华公参,对华克生先生有个评价——他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中俄文学交流的有力见证者和推动者。”
华克生在北大留学的年代,是新中国诞生初期的一段以热情和理想著称的年代。身处其中,他感受着这种热情,还曾光着膀子参加大炼钢铁运动。“文革”期间以及改革开放之后,华克生每隔几年就来一趟中国,在使馆工作,在各地访问,和文人作家们交游等等。最近一次到中国,是2005年,他作为王蒙作品的俄罗斯研究者,受邀到中国海洋大学进行学术交流。
华克生总说,他亲眼见证了中国的巨大变化,也见证了中国文学的变化。阅世、阅人、读书,在动荡的20世纪,他体味潮起潮落、世事沧桑,一直关注着这个与他有缘的国家。
他的家里常常高朋满座。他喜欢和所有热爱中国文学的人,尤其是学生们,讨论中国文学,进述中国的故事。学生们总记得,他常拿着精心裱好的与吴组缃先生的合影,告诉大家:吴先生当年是怎样手把手指导他译完《儒林外史》,让他走上了译介和研究中国文学作品的“不归路”。
而凡是有利于中俄友好的文化交流活动,他都抱以极大的热情。
令尚斯国际出版(集团)有限公司行政总裁穆平无比感动的是,请华老为他们审读重点文学出版物的译文时,不管出版社如何坚持要付审校费,他却从来没有收过,总是说自己热爱的翻译事业后继有人,高兴!出版《中国文明史》俄译本的时间紧迫,华老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审读完了全套十几本书,还为新书发布会准备了详细、客观、内容丰富的演讲。去年“尚斯”在莫斯科开设了第一家中国书店,一年来,常有相关文化活动,而华老总是尽力来参加,还从不要他们车接,自己乘坐地铁赶来。感激不尽的出版社想用赠书来表达他们的心情,而华老总是说,“给个折扣就行。推广中国图书不易,怕你们受损。”
2013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俄,也将中俄关系推向了新的高度。政治、经贸,尤其是人文方面的交流越来越多,在莫斯科大学,学习汉语、喜欢中国文学的学生也越来越多,这一切,都让华老格外兴奋。 他说,“推广中国文化,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多次公开表达自己的心愿:希望中俄文化交流,能回到并超越上世纪50年代的水平。
7月26日,这位即将迎来91岁生日、俄罗斯中国文学研究界和翻译界的重量级人物,在莫斯科最好的季节,静静地离去了。
90岁,他依然站在讲台前传授中国文化
2015年12月,第一届“品读中国”文学翻译奖颁奖仪式上,已经89岁的华克生先生(左)被授予终身成就奖。
得知老师离去的消息,正在外地出差的玛丽娅,立即买了最早机票连夜赶回莫斯科。和记者说起自己的导师,几度哽咽。
正在翻译中国作家王安忆作品《长恨歌》的玛丽娅,说她当年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王安忆作品的研究,那正是先生建议她关注的,“老师对学生格外用心,就像当年吴组缃老师那样,手把手地指导着学生,因材施教,对他们的具体研究方向提出建议。”
2013年5月,中国和俄罗斯签署《中俄经典与现当代文学作品互译出版项目合作备忘录》,商定6年内双方互译并出版不少于100种图书,玛丽娅,正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桃李满天下”,这是对华克生教授教学生涯的一个最好描述。他的教学生涯长达60年,所带过的学生中,很多人已成为当代俄罗斯汉学家,最大的已有60多岁。
如今已经是俄罗斯国立高等经济大学汉语老师的戈尔巴乔娃·斯维塔,当年考入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时,很幸运地上过华克生的课。“老师的课特别受学生欢迎。”斯维塔满含感情。“一个要求很严但又心地善良、还特别有艺术感的老师。”斯维塔珍藏着华教授当年赠给她的一部书。扉页上,教授用俄语写道:梅花香自苦寒来。祝你成功!然后用中文留下“惠存”二字。“这本书对我很宝贵,尤其是那段话。它提醒我,学习没有捷径,成功也不能投机取巧,需要踏实,需要刻苦努力。”
俄罗斯的汉学研究与教学不仅历史悠久,研究人数之多、研究成果之精、教学水平之高,曾居世界领先地位。华先生在莫斯科大学多年开设的汉语基础课,对于俄罗斯汉学家整体水平有着直接影响,他所传播的对于中国文化、文学的知识,也影响着许多俄罗斯人对于中国的认知。但由于历史、社会和政治等诸多原因,后来呈现落后之态。老一代的专家随着年龄增大,正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新一代的研究者,却还没有能力承担起接班人的重任。 这一迹象让俄罗斯的汉学家心急如焚,华克生教授更感到一种责任。“中俄文化不能出现断层。我们这些老人有义务退而不休,继续发挥余热,培养一代新人。”这是他常讲的一句话。
正是这个原因,华克生一直坚持带学生、上课,不仅在本系上专业课,还在全校开设公开课,直到离世前的两个月。让人欣慰的是,莫斯科大学的中文系,如今已成为全俄罗斯高校里实力最强的汉语教学和研究基地之一。
在他的影响下,儿子华可胜也成长为一名汉学家,目前是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东方学教研室主任、教授。华克生的家人对中国文化都充满了兴趣。
7月28日,是华克生先生的追悼会。他的几代学生们都赶来了,与家人、同事一起送别这位可敬的老人。
这位总是充满了睿智的学者,回望自己的一生,理应笑慰:不仅留下了几百本译著与文学研究著作,更培养了数百名弟子。在他们这一代汉学家的努力下,俄罗斯的中国文学翻译与研究,后继有人。
(原题为《他带走了俄罗斯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时代》)